醫生有點驚訝,「啊?」
她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,「對。」
醫生笑了,「在這?」
舒澄澄換不動地方了,「對。你開始問診吧。」
她在耍流氓,堪稱醫鬧,醫生又笑了,把臉埋進手心,笑得相當無奈。
舒澄澄翹起套著亮皮玫瑰紅過膝靴的腿,又開始走神,有點後悔買這雙靴子,天涼了,老這麼穿會得老寒腿,也後悔看到領帶袖扣好看就付錢,她又不系領帶打袖扣,也不知道要給誰用,還後悔買水筆時買了兩份,難道要送回去給霍止?
她注意到自己心不在焉,可是腦子裡噼里啪啦作響,燒成亂麻。她抬頭看天花板,沒有煙霧報警器,於是壓著耐心詢問:「你介意我抽菸嗎?」
醫生點點頭,推過打火機,「你抽吧。」
她靠在沙發上吞雲吐霧,抽完兩支,勉強清醒了一點,「你怎麼還不問?」
醫生在撐著下巴看她的臉,「你睡不著啊,這還用問。」
沒想到心理醫生像普陀寺門口算命看相的騙子,舒澄澄開始懷疑這筆錢白花了。
初秋時節,溫度正好,酒吧還沒有開始營業,歌手在外面彈唱著《紅豆》,她出了一會神,又問:「現在開始計費了嗎?」
他看出她是困壞了,笑著說:「我下班了,不收你的錢,你睡吧。」
也許是因為包間裡很暗,也許是因為氣味或者溫度,或者這個心理醫生真有兩把刷子,語調自帶一種催眠效果,總之奇怪的是她就這麼神奇地困了,就在包間裡的沙發上睡了一覺。???
她久違地睡得很沉,甚至做了夢,夢到陳傲之跳舞,穿著白衣白裙,特別漂亮,對著月亮望啊望,秦韞的學生們看大師姐跳舞,說她跳得像嫦娥,像要飛走。
她用目光追隨陳傲之的水袖,好想她,從來都沒夢到過她。
看著看著,陳傲之的水袖忽然飄到她臉上來,輕紗抽轉時,已經是另一個場景:陳傲之和舒磬東拉著她的手,三個人站在蘇鎮的小橋上合影留念,然後舒磬東帶著學生們走了,一步三回頭,他白衣飄飄,丰神俊朗地揮手道別,手掌捲成喇叭,大喊:「小澄記得想爸爸!」
她聽到陳傲之問她:「你想回家嗎?」
榕城那是家嗎?舒磬東弄折過她的胳膊,她不喜歡小時候那個家,她也不喜歡陳傲之這個家,筒子樓黑沉沉的。還有之後住過的所有房子,宿舍很破舊,公寓的工業痕跡濃重,還看不到月亮,全都不好。
她想回東山客,東山客 27 號,背枕青山,面朝明月,山崗肅立,風濤湧起,美杜莎的誘惑。
這麼想著,東山客 27 號就真的出現在她腳下,霍止等在門口的綠樹前,月色明明,照得他如同斷山生白玉,風華茂盛。
霍止招手叫她:「舒澄澄,過來。」
她喜歡霍止連名帶姓叫她,也喜歡他手裡拿著一簇野花,三個字的名字叫得她頂天立地,野花則是他的權勢之外的東西,給她野花的是霍止他自己。
霍止又叫了一聲「舒澄澄」,她高興地走上前去,把手交到霍止掌心,肌膚相觸的一瞬間,她突然抬起頭。
月在中天,明如白雪,可巨樹和屋宇飛快地坍縮、變形、消失。她緊緊抓住霍止的手,但霍止真變成了美杜莎,她看他一眼,自己就變成了石頭。霍止鬆手扔下野花,轉身走向深山,頭也不回,身姿筆挺如刀,一如有一天夜裡,他從台階上一步步走下來,在繁星夜空下對她說「我送你」,然後帶她來到東山客。
只剩下空的東山客 27 號,和一片荒野。她追著霍止爬上山頂,山那邊一片荒蕪,沒有房子,也沒有綠水,土坡上只剩下那顆銀杏樹,她和樹默默對視。
東山客一直都是海市蜃樓,她五臟六腑都糾纏難過。
二十六歲,花了這麼多的功夫兜兜轉轉,她又得到十八歲時喜歡過的人了。可是,人活在世上吃到的每一口甜都有代價,她騙過人,被人騙也在情理中,那麼,忘掉也就算了,可是怎麼覺都睡不好了?連做夢都要夢到東山客。
舒澄澄掙扎出一身汗,夢終於醒了,那個倒霉醫生已經走了,給她留了張紙條,上面寫著:「你找錯人了,我不是醫生,是實習生,抱歉。祝你好夢。」
是用酒吧的酒水單原子筆寫的,工具簡陋,字跡卻力透紙背,帶點古拙的顏體,混合自在的行書,自成一體,看得出是從小練的,落款的名字是「聞安得」。
原來她根本就追錯了人。舒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