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瑞林在屏幕上注視她,感到莫名其妙,「……你還好嗎?」
原來是這種感覺,原來被指名道姓指責是這種感覺。
她放下資料,想出去透口氣,到門邊按下門把手,有把清俊的聲線從音響里傳出來,「……千秋的方案?讓我看看。」
是霍止的聲音。
莫瑞林挪了個座,霍止在鏡頭前坐下,看樣子瘦了不少,臉色有些蒼白,但依舊挺拔沉靜。
他慢慢翻閱千秋的概念方案,一邊說:「莫瑞林跟我簽約時,講過一個有意思的說法,一個人想說的話,做的事,寫的東西,畫的畫,想蓋的房子,即便題材語調千差萬別,其實思路邏輯都萬變不離其宗,像莫瑞林,他的欲望總是逃離童年,所以他總在打破舊概念、追求新材質,也有人留戀童年,他們偏愛穩固溫暖的氣氛,還有人總是自大,想用自己的格調定義他人的生活。這些人的作品即便看起來相似,其實只要用心去看,內里其實千差萬別,是誰的就是誰的,自己送不出,別人也搶不走。」
莫瑞林這話應該是指他被盧斐搶了成果的事。舒澄澄沒回頭,聽見霍止說:「舒老師和我合作了一個夏天,她這個人的風格,」他頓了幾秒才說:「這麼形容可能不妥當,但她相當囂張。」???
他讓光標停在一段兩座佛塔中間的橋樑上,「這裡做成直橋,會省料省時,難度也低,做成向內彎,會像莫納什大學那座橋一樣深入叢林,讓遊客可以置身山中,可她做成了向外彎,為什麼?」
小林還真不知道舒澄澄為什麼要捨近求遠把橋做成這種形態,小聲叫她,舒澄澄定定神,才說:「……迴環。這樣,橋的整體會繞著佛塔迴環。」
她嗓子發緊,聲音不大,霍止看著她的眼睛,稍微頷首,示意自己聽得清楚,鼓勵她說下去,「像敦煌古畫上那種環繞高山高塔的帶狀雲?」
他說得對,她是想在佛塔四周生造一圈紅雲。舒澄澄點點頭。
霍止挪動光標,接著問她:「還有這個轉彎處,你做了觀景台,放了個窄吧檯,應該是想做成打卡景觀,可是,這裡的路比前面後面都要窄,並不是最寬裕最合適的地段,你為什麼選在這裡?」
霍止問話,她就答下去,「……觀景台對面那個山坳,黃昏時會有鳥群經過,很漂亮。」
霍止微微笑了,目光轉向莫瑞林,「『落霞與孤鶩齊飛』,我猜她的靈感應該是這個,她想提醒遊客在這裡停下,看黃昏時的鳥群。」
莫瑞林也笑起來,「她很霸道,不過這很浪漫啊,是中國式的。」
「是的。」霍止點頭,「我的國學知識不多,不過在國內讀過一段時間高中,那時候教材里有一篇文言文,我聽的時候,覺得它描述的畫面很漂亮,『層巒聳翠,上出重霄,飛閣流丹,下臨無地』,我查了意思,是說滕王閣那裡山巒重疊,樓閣凌空,紅色閣道猶如飛天。再後面,他說鶴汀鳧渚,桂殿蘭宮,大致的意思是說仙鶴棲息於水中小洲,華麗的建築依山而建。東陵島恰恰就有華麗的佛塔,重疊的青山水洲,還有落霞孤鶩,種種都和文字里的畫面很像,現在紅色的閣道也有了,千秋把它做成了古畫裡雲的形狀。」
方案只是草圖,她講得也很簡略,但他全看出來了。
霍止低下頭,繼續檢看那幾張潦草的青綠朱紅交織的圖,「譚總,我不知道舒老師有沒有看過莫納什大學那座橋,但那座橋遵循山的秩序、樹的秩序,想要讓人與自然相融,可千秋這座橋,醒目又高調,是在山水之上用橋樑作畫,是入侵,絕不是融入。當然,我們可以說她是受莫納什的案例啟發,拿來修改成了不一樣的風格,可你也了解她,你知道舒澄澄她底色如此,她從不融入,她只建立她自己的秩序,然後在新秩序中填充她喜歡的中國式的浪漫,為此,破壞原有空間的結構,甚至破壞山體形狀,都是她的兵家常事。她前年得獎的那份室內設計,打散了空間結構,填進了竹柏之影,現在正在設計的東山觀景中心,要截斷山體,好造一輪月亮,這次她要在東陵島的山水上畫一幅新畫,於是要造一座紅色的飛天橋。你看,她的風格沒有變過,她只創造新世界,這次也一樣,這是她的作品。」
千秋的同事們鴉雀無聲。
霍止嘴裡形容舒澄澄的全是好詞,大家還沒聽過他說這麼多好詞。他的語調很平淡,但不知道為什麼,同事們能聽出來他其實很不愉快,堪稱是在護短。
舒澄澄也一直看著他。沒幾個創作者被這樣當面解剖過,連這些她自己都沒想過的東西,他都看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