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末,她又和兩人見面了,圍成一個小圓圈,坐在河畔。傅星為她們讀詩,包括他抄寫的,以及朱琪芬沒讀過的。然後他邀請朱琪芬也讀,鼓勵她說出對這些詞句的想法。朱琪芬倉皇地組織語言,努力在不合常規的句子裡找出誦讀的節奏,用尷尬的笑容消解連自己也覺得有些稚氣的觀點。她感覺自己像一隻暴雨後初次飛上枝頭的灰喜鵲,惶恐地左顧右盼,但每一枚羽毛都在陽光下舒展開來,身體正在變輕,正在變輕,而在他們腳邊,野草恭敬而順從地倒伏著,微風在陽光的碎末中嬉耍,掠過去又折返。
數日後的一天,朱琪芬和母親一同等父親回家吃飯,等到八點半沒動靜,於是就先吃了,然後回屋溫習功課。快入睡時,她聽到大門被猛然推開的聲音,然後是媽媽在說話,你才回來,吃了嗎,你喝了多少?父親在家裡橫衝直闖,朱琪芬憑聲音就能判斷,他撞到了水盆架子,又踢開了夫妻倆臥室的門。母親說,你別鬧了,你在找什麼,父親說,你不要管我,你不要煩我。
朱琪芬有所準備,她趕緊把衣服都穿上了。就在下一秒,朱大化推開了她的門,整個人像裹在劣質白酒蒸發形成的令人作嘔的霧氣里,衝到女兒面前,把兩手放在她肩膀上,眼球中紫紅色的血絲仿佛在凸起,跳動。然後他捧住女兒的臉,大拇指掐進皮膚,朝兩邊拉扯。他一邊用力一邊說,還有,還看得見,這兩洞眼,怎麼就扯不掉呢。
朱琪芬意識到,父親說的是她的酒窩。她痛出眼淚,說,爸,你別啊,痛,但是隨著朱大化力氣漸增,她的嘴唇也隨著變形的臉龐封閉起來,只能發出嗚嗚聲。覃婉妹衝進屋,拉扯丈夫,拍打他的背,說你鬆手,放開我女兒。朱大化鬆開手,猛然回過身說,你說誰的女兒,你的女兒,你總算承認了。他又轉向朱琪芬,抓住了她的一隻手腕使勁拉扯,嚷叫,快去找你爸去,你知不知道是傅玉棟生的你,我們家誰都沒有臉上這兩洞眼,就你親爹有,不然他怎麼對你這麼好,還送你坐飛機,快去你家睡去,宮殿一樣的房子,多自在,我這就送你去。
朱琪芬急了,一彈腿,蹬中弓著腰的朱大化的心窩。朱大化倒地,加上剛才一番作弄耗掉了大量精氣,醉意反衝上腦,頓時眩暈得不知哪是頭哪是腳,哇一下吐了自己滿身。朱琪芬羞憤得顧不上了,站起來,一邊說著你瘋啦,一邊朝朱大化的小腿上又踩了兩腳。覃婉妹跪在地上,推丈夫的身體,讓他側臥防止窒息,對女兒說,你快去燒點熱水。
朱琪芬從朱大化身邊繞過去,覃婉妹趁她經過,在她小腿肚上抽了一巴掌,叱責道,你要死,你踢他那麼重。
她本來打算遵照母親說的去燒水,但是這一巴掌,突然點燃了她心中的一團火。她在廚房面前,焦慮地原地轉了一圈,然後把腳跟狠狠往地上一踏,衝出了屋門。
從來沒有人夸朱琪芬長得像父親,朱大化也不是第一天懷疑女兒不是自己親生的,但朱琪芬實在想不出這懷疑有任何站得住腳的來由。長久以來,這疑慮就像八成打進牆裡的一枚釘子,稍微有礙觀瞻,但除非特意去碰觸,它不會對生活有任何影響。但是朱琪芬可以想像,傅玉棟在他們家門口,呼應著民眾盛大的熱情,握住她的手,這一幕對父親的心靈造成了震動,天知道他的工友又是如何趁著酒意加油添醋。
她急沖沖地往前走,數度想折回去,但腿就是不聽話。不知不覺間,她走到了石橋邊。出乎她意料,傅星也在這,挎著那軍綠色單肩包,就站在兩人初次見面的地方附近,只隔一個橋墩。傅星雙手擱在欄杆上,看著河面上的月光,沒有發現她。
朱琪芬抱著自己雙臂,思忖片刻之後上前,說:「傅星。」
傅星肩膀一彈,轉過身:「小朱?你怎麼在這?」
「出來走走。」
傅星沉默了一會兒,說,「到這邊來。」
不遠處的樹杈中央掛著一盞白熾燈,是附近的住戶為了夏日乘涼打牌準備的。傅星走到燈下。朱琪芬跟上去,在他對面站著。
「怎麼回事,」傅星皺眉,「好像你的兩邊臉都劃破了。」
朱琪芬用左手背抹了抹左臉,又抹一把右臉,借著燈光,看見手背上有兩道並列的血痕,一深一淺。
傅星從包里拿出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,遞給她:「乾淨的。」
朱琪芬把手帕接過來,在兩邊臉上輕輕按了幾下,這才感受到些微刺痛。
她說:「還流血嗎?」
「不流了。」
「是不是很難看。」
「不難看,像貓鬍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