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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人处落下泪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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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部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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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
陈月秀的灾难降临在婆婆死后的第六年。

那时候因为父命复员回家的江一洲,在龙马村早已经是说一不二的人物。公社党委几次想调他到社里,怎奈脾气奇倔的江守业就是不肯让大儿子再离开自己半步——女儿已经儿女成群了,小儿子也当了兵,晚年的江守业就像一只“咯咯”叫的老母鸡,伸开翅膀,一心要把长子拢在翅下。他无数次地教导江一洲一定要做龙马村最能干最出色的队长,江家的指望全在他。那几年,江一洲带领村人开出了上百亩的荒地,种上了各色的庄稼;新圈出的几片盐田也晒出了白花花的渤海盐;队上的两只机帆船又能定期出海了。

女儿江小凡的出世,曾使久盼孩子的江一洲夫妇欢欣鼓舞。江一洲逢人便说:“小凡是我的掌上明珠啊!”江一洲复员不久,陈月秀又为江家添了个男孩——江小强。月秀的疯婆婆那时候已经去世三年多了,月秀除了摆弄两个仅差三岁的娃儿,还要上工,要伺候公公,要忙一家人的衣物饭食,日子过得越发劳累和琐碎。

那时候,渤海岸边的这一带渔村因为大多不能产粮,因此都按照国家政策吃供应,人人家里有粮本,每月按照供应数量到粮站籴粮米。这样,月秀每个月便有一天推上独轮车到十几里之外的粮站去。那一天去粮站籴粮米的人排成了长龙,小车一辆挨着一辆。大人们高声说笑着,议论着各个村子里的新鲜事,互相交流着过日子的体会;跟了大人去的孩子们则在小车之间的空隙里追逐打闹。整个粮站沸沸扬扬,比过节还要热闹。只是各家的小车推回的粮食并不多,每人每天的平均口粮只有几两,白面就更少了,每人每月不过三四斤,剩下的全是粗苦难咽的陈年玉米面。虽然龙马村已经有了余粮分给大家,但都要等到秋后,加上江一洲的朋友特别多,他早吩咐过:宁肯自家喝稀的,也要朋友吃干的,所以江家的柜仓里从来存不下一粒米,月秀少不得还要拿上簸箕去别人家借一些。这样的事月秀不敢让江一洲知道,生怕家里的事让男人分心。那些年,家里的细粮月秀从来舍不得吃一口,她把发了乌的陈年玉米面用开水烫了又烫,掺上些野菜做成窝窝头,每顿都要等到给一家人开了饭自己再躲在灶间吃。粗苦的玉米窝头使她不得不抻着脖子使劲咽,嗓子眼儿里火辣辣的有一种被割破的灼痛感,实在咽不下了就舀一瓢凉水送一送。有一次,几岁大的小凡看见妈妈蹲在灶间啃窝头,她好奇地掰一块放进嘴里,又苦又辣的味道让小女孩还没把窝头咽下去就吐了出来。她抢了妈妈手里的窝头扔到地上,嘴里嚷着:“这是啥?小鸭子都不吃,妈妈,你干嘛要吃这?咱不是还有馒头吗?”

月秀苦笑了,摸摸女儿的头:“馒头要留给爷爷吃,留给你和弟弟吃,妈妈不爱吃。你们的肠子细,这些东西消化不了,吃了好东西才能长劲儿长个儿呀,长高了就能帮妈妈干活,等妈妈老了就能吃上你们做的白面馍馍了。乖女儿,懂了吗?”

小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看着妈妈把她扔在地上的窝头一块块捡起来,吹掉上面的灰土,重又放进嘴里。

过度的操劳和营养缺乏使月秀迅速地衰老了:她瘦得皮包骨头,原先乌黑粗亮的辫子也变得稀疏枯黄。有时候不得已,月秀还要拉着两个孩子上工,把他们圈在田间地头或是放在白花花的盐码旁边,四周用砖头儿土坷垃挡着。小凡和弟弟尽情地在尘土里滚着爬着,细得面儿似的尘土呛得两个孩子大咳不止。在毒辣的日头底下,四岁的小凡看着一岁的弟弟,两个小家伙浑身上下晒成了小黑炭。有时候一不留神,调皮的小男孩用自己撒的尿和了尿泥,弄得浑身都是,月秀只好把他抱到附近的小河沟旁洗一洗。河沟里的海水是咸的,回来让太阳一晒,孩子的身上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儿,在太阳底下泛着光。小男孩好奇地舔一口自己的胳膊,咸得直咧嘴,一连声地哭着叫。月秀只好扔了手里的盐耙子跑过来,匆匆地撩开衣襟让儿子吃几口奶。孩子不哭了她就使劲拽出奶头,把他往小凡跟前一推,说一句:“小凡看好弟弟!”又急急地跑回干活的队伍里。月秀知道:自己不能比别人差,她的男人江一洲在全村会上拍了胸脯说:“我最看不得那些偷奸耍滑不求进步的人!我们的工作要么不干,要干,就干到最好!我要给大家带这个头,我们每一个干部都要给大家带这个头,甚至我们每一个干部家属都要给全村的妇女带这个头……请群众们把眼睛擦亮,哪一个拖了我们的后腿,影响了我们的干劲儿,我们就一起唾弃他,批判他,直到他干好……”

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(5)

年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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