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太太神色驚喜,目光打量著她,口中輕聲嘆道:「沒想到周老爺還有個這么小的女兒,是叫玉笙是吧,多少歲了?」
「快滿十七了吧。」二太太替她回答說。
「還不滿十七啊,這孩子瞧著就討人喜歡。」陸太太往旁邊坐滿人歡談的一桌喊了一聲「停之」,正玩到興頭上的人群中站起來一個年輕人,其模樣生得浩然正氣,仿佛是那電影畫報上的男主角,眼帶微笑時,兩隻眼睛好似浸了水,泛起粼粼波光,生動又堅毅,他身著菸灰色的西裝,但不像周錦言那樣規矩板正得整齊,外套掛在手臂上,另一隻手還揣在兜里,輕鬆灑脫的姿態是要叫人羨慕。
陸太太又道:「你先過來。」他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這一桌,問:「怎麼了?」清亮的聲音猶如他的人一樣,總是顯得矚目。
「我給你介紹一個妹妹,」陸太太拍拍他的小臂,又朝玉笙望來,「這是周老爺的小女兒玉笙,就在你們隔壁的女學念書。」
陸停之隨即端正了身體,那桃花似的眼睛也向她看來,玉笙被瞧得心裡發毛,下意識地看向旁坐的周錦言。
「你倒是說句話呀,要叫我們玉笙都害羞了不是?」二太太掩笑說,周錦言終於開口:「這是陸太太的兒子,停之,不用拘束。」
「我不曉得要說什麼話,因為玉笙都不說話,我怕是會說錯了什麼。」陸停之仍面帶笑容,禮貌地移開視線,但時而又看去。
她真的坐立難安,一時難以習慣這麼多人關切自己。玉笙搖了搖頭,答非所問道:「我沒事。」
陸太太掩唇笑不止,將陸停之拉到身邊的位置坐下,笑聲之中說了一句「玉笙怎生得這般靦腆」,二太太說,她一向如此,等熟悉了就好了。
玉笙安靜地坐著,她都不曾見過的自己突然活躍在他們的話語之間——也許,他們說的人並不是她,可能是一個與她同名的人。她不經意間抬眼,卻正巧看見那個名叫陸停之的人朝自己含笑點了一下頭,仿佛他們已經是熟人。
她覺得這讓她的處境變得很奇怪,自己像是被放到了一個精美惹眼的位置上,她什麼都沒有說,但他們好像已經將她里里外外都看了個遍,然後滿意地商討著關於她的事,而她什麼也沒有說。
玉笙跟著周錦言離開飯店時,時間已近七點半,幸好他送自己回了喬山區。
「你讓江嫣明天來找我一趟。」周錦言站在車門前叮囑她,玉笙沒有答應,而是說:「今天這樣的事情,你以後不要來找我了。」
「……我是為你好。」
她立刻反駁:「我不需要。」
周錦言陷入了沉默,靜靜立在那兒,玉笙不知道他在想什麼,也許又是在生氣吧,他側身轉向車門,低聲扔下一句「你以後就明白了」,便頭也不回地上車離去。
玉笙目光隨著那輛車飄遠,腳尖逐漸踮起,直至再也看不見,才轉回身來,佇立在面前的公寓籠罩在將暗未暗的夜色之中,宛若一座寂靜的碑墓。她一手抱緊書包,另一隻手伸進書包摸鑰匙開門,只是天色太暗,她摸索了幾遍也沒把鑰匙插進鎖孔。
玉笙彎下腰,湊近仔細去尋找,眼前黑乎乎一片,若隱若現的鑰匙孔陡然被一道強光照亮,她眯起眼睛趁此將鑰匙插了進去,耳畔隨之傳響一陣引擎聲,她抬起胳膊擋著刺眼的光回頭望去——從隱隱約約的夜色里駛來一輛車,直直照在她身上的遠光燈,漸漸偏移,朝向她旁邊的路挪去。玉笙望著那輛車,從半掩的車窗里窺見一個人影,只是車從她身邊迅速駛過,並未將其看清。
她提著書包走到路邊,看見車停在隔壁的公寓門前,昨日於她送糖的老伯也從裡面走出,門前的燈隨之亮起,那被打開的車門中走下來一個身軀凜凜的人,老伯微笑著似與他說什麼,他點了點頭,向前挪移了一小步,燈光照出猶如起伏堅毅利落的山脈一般的側臉輪廓,嵌在其間的嘴唇幅度優雅地動了幾下,玉笙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,但這仿佛對她有著巨大的吸引力,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從那唇間會蹦出怎樣的話語。
但他已走進了門,便什麼都不見了。她隨其心生悵然,像某日天色尚暗,只有天邊袒露白晝的早晨,她在路上看見遠處只顯輪廓的影子,覺得它們像是在孤寂的黑夜裡優雅起舞、或全或殘的人,但即便只剩著乾枯的骸骨,它們也美得讓人著迷,可當她走到學校時,天放亮得徹底,她再望向遠處,那兒已只餘下了左生枝、右伸杈的雜亂樹木,它們當真醜得令人難過。
玉笙失落地走回了家裡。她想,他許是個很好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