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第一個問題(「我們不同爸」),鍾尤文一個都答不上。他喝口可樂,打個嗝,「我跟俞英不熟。我在廣州出生長大,她在老家長大。」他跟俞英同在廣州,但一年見面不超過六次。今晚送她回來,也只是因為剛巧在興盛路碰到。
這又馬上引發了關朝聞的後續追問:你多大啊?二十六?居然還比我小一歲……咦?俞英還有個雙胞妹妹嗎?……原來她是留守兒童啊,難怪這麼有個性。不,我不是說你沒有個性……不過把弟弟帶在身邊,把姐姐們扔在老家,你家還真是有些……
關朝聞沒把重男輕女四個字說出口,但鍾尤文的臉色瞬間黯下來。
關朝聞想打自己的嘴,但轉念又想:我說的是實話啊?
鍾尤文放下可樂:「我也時常想,如果俞英有更好的童年,也許成就會不止現在這樣。畢竟她當年這樣耀眼。」
耀眼?
關朝聞有點迷糊了。她承認,俞英人如其名,有種英氣的好看,說話偶爾毒舌,不太在意外界眼光。但是耀眼這個詞,似乎無論怎樣都嵌不到喪氣頹廢的俞英身上。然而鍾尤文口中的她,在老家小城裡仿佛另一個人——
一頭短髮,露出光潔前額,細鵝頸項,一套卷子飛快寫完交上去,發下來時成績又是第一。有女同學藉故摸到她家,敲門問功課,見她穿半舊軍綠大衣出來,碎發攏上去,在微光下言簡意賅。女同學紅了臉。
體育跟藝術也是擅長的。男式校服,挽起衣袖,在籃球場上跟人沖搶,像一隻迷人的豹子,女學生們在場邊吶喊尖叫。跟那些流著臭汗的男生不同,這隻女王蜂是安靜的,內斂的,靜靜地在本子上寫寫畫畫,撕下來,原來是一幅人物速寫。
便是這樣一個俞英,跟關朝聞現在認識的渾然不同。
關朝聞問:「是發生了什麼巨變嗎?」她小心翼翼地列舉:家裡破產?失戀遭背叛?甚至,拐賣?性侵?
鍾尤文正在喝最後一口可樂,又差點被嗆。
他將罐子壓扁,輕輕丟到垃圾桶里,「哪有這麼多戲劇化的事。我以前也認為自己無所不能。到了一定時候,生活自然會給你個大教訓。」他平時看起來總是沒心沒肺,但說這番話時,卻帶點坦然的自嘲。
他走後,關朝聞依舊迷茫。她低頭搜索俞英這個人,居然還找到她大學時玩樂隊當主唱的視頻,模糊像素,卻也擋不住她的光芒。人還是那樣的人,但眼睛裡的光,現在已經沒有了。她抬頭望向俞英房間,後者在房間裡翻了身,繼續睡得很沉,一如每個飲酒過多的夜晚。
她想起鍾尤文話里的話,又去搜索他,意外發現他二十二歲時獲過徠卡 loba 新人獎。這個獎項,是職業攝影師眼中的奧斯卡。然而天才登頂後,轉身下了山。他再沒獲得過任何大小獎項,轉身成為了商業策展人,偶爾接些商業拍攝的活兒。
如果連天才都要被現實磨平,那麼庸人如她呢?
—— ——
關朝聞越來越焦慮。
上司吳雅說話聲音不大,但總散發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,關朝聞也不曾見她笑過。她似乎沒有私人時間,無論工作日還是周末,經常大晚上一個電話過來,給她布置工作。最令關朝聞想不通的是,為什麼部門總要在周五下班前開會,散會前,輕飄飄說一聲:周一上班前交材料。
關朝聞逢周末回家住,飯桌上跟爸媽訴苦。
關媽放下蓮藕排骨湯,一雙眼睛睜大,盯牢女兒:「工作本來就是辛苦的。一點苦都吃不了,以後還幹什麼事。」
關朝聞悶頭喝湯,心裡想:我這麼個小人物,還要幹什麼事呢。
晚飯吃完,關朝聞在廚房裡流著汗洗碗。關媽探個腦袋進來,手機遞給她:「你們領導找你。」
關朝聞趕緊把手擦乾淨,站在廚房水槽前,汗流浹背地聽完吳雅打來的電話。掛掉電話,她火急火燎點開手機記事本,把領導交辦事項逐一敲錄。
廚房外,關媽悠悠來了句:「這工作習慣就不好。剛才領導打電話來的時候,就該拿個本子正兒八經地記。現在才記,萬一忘掉了呢?我在單位時,從來都是把工作一條一條列得清清楚楚,幹完一項,就在上面打個勾。」
對老媽這些吐槽,關朝聞習以為常。
關媽是對這個孩子寄予過厚望的。關媽自己通過高考,從小縣城考到武漢,又到廣州大央企上班,還是公司里第一位女性工程師。公司開闢廣州到西雅圖航線時,她正在度蜜月。為了工作,提前結束蜜月假期回來趕航線性能分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