佟山說,自己這大半年攢了些錢,又東拼西湊,準備干場大的。「我入了一大批新窗簾,賣到東南亞去。現在行情好,貨款到帳了,我再請你吃頓好的。」
俞英雙手插袋,點頭。
她當時忙著什麼?準備考雅思申請研究生吧?
因大二時到香港中文大學交流了半年,當地老師對她印象深刻,提議她可以考慮到這裡讀研。
第20章 南沙之旅,回憶之旅(五)
當時英媽不知道跟第幾個男人同居,且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,帶著鍾尤文搬去了珠海。俞英偶爾到她家吃飯。英媽語氣越發不善,對女兒異常挑剔。聽說她要讀研,便說她讀書太多會嫁不出去,俞英懶得跟她吵,只抬眼睇她,想讓她知道,自己並不吃這一套。鍾尤文尚念中學,已覺得親媽說話難聽,在桌下用腳踢她。
回程時,俞英在從珠海坐車到廣州的路上,忽然意識到,這是母親對年輕女兒的防備,對自身青春已逝的不甘。她對這種人類基因中的競技全無興趣,後面跟英媽聯繫更少。
後來,俞英也偶爾見過佟山幾次,但都非常匆匆,各有各忙。
出發到香港前,她想,也許該跟佟山吃個告別飯。約定那日,佟山遲遲沒到,她給他打電話,他沒接。
俞英並不熱心,雖心下有一分疑惑,半分擔心,仍只是給佟山發了消息,便準備回校。她過馬路,穿小巷,距離學校還有十五分鐘路程時,聽到有人在路邊爭執。那聲音非常熟悉,她回頭,見到了佟山跟東哥。
這橫街窄巷裡,他們身旁的人正費勁將兩人拉開。東哥邊被扯走邊用手指指向佟山,狠聲吼著:「沒錢就別學人做生意!出了事就怪人!要怪,你就怪自己沒眼光!」
佟山衝上前又要打,俞英立即上前,將他手按住。
佟山將俞英帶回自己在城中村的家。
出租屋裡,只有一床一桌一椅,其他地方堆滿了貨。俞英見佟山不語,自動走到廚房裡,翻出一個麵餅,開火煮了一碗麵。她端到佟山跟前,看佟山吃得狼吞虎咽。她說:「慢點。還有。」
他大口地吃,連麵湯都喝完。
她問:「還要嗎?」
牆上貼著中國地圖。他靠在牆上,後腦勺蹭著浙江福建那塊兒,眼睛看著空氣。
她在旁收拾碗筷,拿到廚房洗了,再出來時,他仍是那樣坐著。她光顧瞧他,沒留心腳邊一大捆物料,磕了一下,貨物晃了晃,她當即用手扶穩。
佟山眼睛動了動。
俞英已將貨扶正。
佟山走了過去,用手撐住,俞英縮了手,他卻突然發狠,將貨物一推。那物料軟趴趴,朝著另一捆材料撲跌下去,轟地倒在地上,揚起細細的白塵。窗戶被擋住一大片,外面路燈的光透不進來,屋內陷入一片黑暗。
他說:「就這樣吧。反正是廢物。」
她不說話,看著他,等他往下說。
「東哥說得對,我沒本事沒眼光,就不該貪心。老老實實打工好了。」
俞英才知道,佟山上次說訂了一批新窗簾,便是租用東哥介紹的倉庫。但前幾天台風,暴雨過後,他打開倉庫門才發現,貨物泡在水裡,全廢了。他忙活了半天,搬貨,曬太陽,卻有行家跟他說,這沒用。
「你那個倉庫地勢低、防水沒做好,之前就出過類似的事。阿東把它超低價盤下來,收點散租,還能坑個把沒經驗的冤大頭。」
佟山去找東哥理論,反被他奚落嘲諷一番,說他也不看看自己斤兩,「我帶著你出來,你還真以為能爬到我頭上了!」
天氣仍是悶熱。在這堆滿貨物的出租屋裡,佟山咬著牙,他說,我一直有讀書,但是又有什麼用。在紡織市場裡混出頭的人,全都是沒念過書的,他們每年賺的錢,比你們學校出來的好多大學生更多。他說,我可能就適合留在老家,一輩子給人看店打工。
他拳頭捏緊,牙齒都快咬碎。俞英低頭看他,手指被捏得通紅,一如他滾燙的臉。她騰出手,包住他拳頭,一根根手指頭掰開。
她說:「或者你會認為我天真,但我覺得,讀書就是獲取信息。你入一批貨,要租倉庫,就要獲取這批貨、這個倉庫,還有合作方的信息。做人也一樣,合同、稅費、優惠措施……這些都是信息。能夠讀懂政策規則的人,比起只懂悶頭抱怨的人,人生會順利得多。」
她低頭去看他被掰開的手指頭。他手指頭光潔飽滿,只是掌心掌背有劃痕,開了不少口子,更有一道血痕。也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