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是接下來一周,來朱家祈福者絡繹不絕。雖然生活頻遭騷擾,整天門戶大口迎來送往,令人乏累,但因為沒有人會空手前來,所以朱家夫妻也就來者不拒。當外人在朱家宅子上空看見幸福祥雲,心中一片溫暖之時,無人知道這一周,朱琪芬整夜整夜地睡不著,劇烈頭痛像緊箍的鎖鏈一樣不願放過她,伴隨著噩夢連連。那飛機的驟降,搖擺,震破耳膜的撞擊,坐骨神經的劇痛;那高空之中在每個人心底無限放縱的恐慌,每個人的恐慌再互相吞噬,形成一種足以把人理智全部融化的沸騰;那慘叫,是撕裂,是祈求,甚至是一種走調的旋律,但首先是慘叫,在血中,在火中。連續幾晚,覃婉妹不得不抱著女兒,和她一起失眠,一起發抖。
幸好這一切沒有持續太久。市政府有人上門,說不要公開搞封建迷信。朱大化說我們家沒有搞,這些人聽了邪門歪道,非要上門,這鄉里鄉親的,也不好讓人吃閉門羹。政府的人說,那至少也不要鼓勵他們,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,而且你女兒這麼好一個苗子,能考上大學,少讓她接觸這些糟粕。朱大化沒話了。鄰居們興趣也在轉移,到底赤鑼宮娘娘靈不靈驗,短時間內沒有個明確說法,於是十來天之後也就消停了。
朱琪芬歸校第一天,班主任找她講話,說,出了這麼大的事情,是該休息一下,但你也休太久了,落下功課了怎麼辦,學生最重要的是學習,亞運會在家裡看看也就行了,這麼多人給你家送東西,我看換台彩色電視機都夠了。她無言。
當天放學,隔壁班,比朱琪芬小一歲的鐘雁跟在她背後,默默走了五分鐘。兩人有同一個朋友,但互相之間不算熟。朱琪芬轉過頭:「你有事嗎。」
鍾雁上前,低聲說:「你想吃一串烤魚嗎。」
「不想。」
「你幾天沒上課了,我把我的課堂筆記抄給你吧。」
「不用。」
「我想問你件事。」
「最好別問。」
「他們說你是赤鑼宮娘娘轉世。我想讓你保佑我一件事。」
朱琪芬無言,轉過身,繼續往前走。鍾雁趕到她面前,說:「你聽我說。我想讓我愛的人永遠愛我。」
第13章 間奏:1990——救苦救難(2)
鍾雁不算很漂亮,發量淡薄,面色缺乏潤澤,但她引人注目。她常常說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話,讓同齡人感到荒謬,發出鬨笑。而成年人,尤其是老師們,則會感受到一種社會常規和長幼尊卑遭到威脅的不適。
除此之外,她擁有一種綿長而深入的注視,時常把它們獻給他人會忽略的景觀,如落在水坑中長久無人拾取的足球,或隨著風從焚燒垃圾堆中逃離,散發著星火點點的樹葉。學生的眼睛應當注視著作業本、黑板和國旗,如果一定要享受美景,最好享受在傳世散文和公文中地位永不動搖的景觀,如日升、日落、荷塘(鷂子街並沒有),遠離那些非壯麗,非崇高,非鬥志昂揚之物。鍾雁對無用之物的注視令人忍不住發笑,更令人不安。在個性一詞鮮見於日常用語的年代和環境裡,她被高效率地歸類為不學好,不合群的怪女孩。
六中學生的父母,凡對鍾雁事跡略有耳聞,都會教育自家孩子和她保持距離。初三時,她寫了一封情書給二十五歲的男班主任,夾在上交的期中試卷裡頭。班主任懷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,沒有即刻上報,把情書放進公文包帶回了家,在妻子和一歲的孩子入睡後,取出情書,翻來覆去地看。隔天早上,三個社會青年騎著自行車闖進,圍著走向教學樓的班主任轉圈。領頭的下了車,雙手各執一塊板磚,把其中一塊強行按到班主任手裡,說,你勾引我女朋友,我今天也不是來警告你的,你要真是個男人,我們就堂堂正正把這事情解決了。當時學校就一名保安,不頂事,最後是體育老師們扛著槓鈴杆子奔過來,把小青年趕跑了。
學校介入,把鍾雁和班主任一同叫到校長室,鎖上門。教室中,老師盡力保持課堂秩序,學生無心聽課,無數紙條縱橫交錯傳遞。鍾雁一口咬定是小流氓逼她寫情書作弄班主任,她也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。本著維護學校形象,少節外生枝的原則,在和鍾雁的母親通過氣之後,校長接受了這個解釋。班主任則遭了一場大劫,父母和親家接力賽教育了一圈,他不得不勸服他們,為了學校也為了他自己的前途,不要去打擾鍾雁一家。最後一次有人看見那封情書的去向,是被校長親自鎖進了他的辦公桌。據說信是這樣開頭的:親愛的某老師,真希望你能在好的月色下,拆閱這封信。
因為有此事,所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