譚嘉爍回到床上,把只吃了一半的酸乳酪放在床頭,側躺。屋裡所有燈都開著。她靜靜地看著窗簾皺褶之間形成的陰影。它們若晃動,她的眼珠子也跟著挪動,像一個損壞的木偶。
第二天早上八點半,她翻身起床後的第一件事情,就是給謝靜打電話,要求見面。
傅家夜宵攤上,一名男客用筷子點著盤子說,老闆,這豆腐好咸。正在炒河粉的傅長松不抬頭地說,下飯菜總是有點鹹的。男客說,不是,你這鹹得發苦啊。傅長松抬頭打量了一下對方,說,你等會,我給你再弄一盤。男客說,算了算了,沒那必要,下次你記著就行。傅長松不言。片刻後,男客捏著盤子一角,把它抬起來,輕微地左右顛著,把在盤底積聚的醬汁展示給同桌朋友,說,看這醬油,黑得像煤油,難怪咸呢。他的聲音不大,也不是特意說給傅長松聽的,但傅長松把鍋鏟往鍋里一扔,走到男客面前,抄起那盤家常豆腐,用筷子橫掃,掃得盤子哐哐響,把殘餘物都攬進了垃圾桶里,快步回到灶台前,說,你要投訴直接找我說,誰讓你像打廣告一樣在那喊,你等著,我這就給你炒。
男客說,我客觀評價,不用這麼火大吧。傅長松抬頭,看了看這一桌。同桌人低聲對男客說,算了算了,然後又對他耳語了一些旁人都聽不見的話。男客便收聲,不太高興地默默吃東西,喝啤酒。傅寶雲送上來第二盤豆腐,他們收下了,再不多嘴。吃完後,他們起桌,那男客在離開時清晰地說了一句,以後不來了。傅長松聽見了,又停下動作,抬起頭來。傅寶雲不得不拍拍父親的胳膊,說,別理他們。
她發現,自從那天把母親急送醫院,父親在做生意時的耐心下降了許多,而且還有日益惡化的傾向。母親嚴重胃潰瘍,做了部分胃切除手術,仍在住院,傅寶雲自然也為之情緒低落,但她隱約覺得,父親的變化從那天之前就開始了。
母親入院,傅寶雲最怪罪的是自己。因為儉省,在餐飲店打工的時候,母親經常把剩菜帶回家,甚至不經過僱主同意,但她從來不會讓女兒吃這些剩菜。母親也有意無意提到過,她還在當班的時候,也會偷吃店家東西,這不僅不衛生,又導致飲食極不規律。
在父親回家之前,母親就曾似乎無來由地暈倒。傅寶雲產生過把母親強拽到醫院的念頭,但總是因為母親的說服而打消,如今她很後悔,自己在這件事上實在不夠堅定。因為從來不把母親「房子會升值」的幻想當真,某種程度上,她比母親更在意存摺里的數字。它就像通天梯,只能往上攀升,往上攀升,要是下面失去一截,已經踩上去的母女倆就會摔得粉身碎骨。窮人能吃苦,吃苦就意味著對身體的逐漸崩塌有高耐受力。與之相比,一次意外醫院之旅帶來的財務負擔反而更可怕,因為他們已經在用身體換取希望,而存摺數字的雪崩式滑落,則會埋葬希望。
母親幹不了活,光靠父女倆分擔,無法完成食材的準備,更不用說這會嚴重損耗他們所剩無幾的睡覺時間。他倆商量過僱傭幫工,但暫時安排不過來,只能買一些半成品食材救急,綜合成本增加了許多。再加上客人敏銳地感覺到了老闆情緒的變化,有的熟客經過了,都不太願意坐下來,所以這兩天的利潤率非常低。她想和父親聊聊怎麼解決,但看他整日沉鬱的表情,不知如何開口。
現在是十一點,應當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候,但三張桌子只占用了一張半,有半張是獨一個客人在吃炒粉。所以,當巷口出現一群陌生年輕男性的時候,傅寶雲自然地懷著希望,把眼神投過去。但她突然感受到強烈的不安,仿佛有人朝她身上傾倒了一桶螞蟻。因為那些人,衣著各異,步伐凌亂,卻散發出一種絕不友好的統一性,徑直朝她的攤位走過來。
領頭的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,中等身材,眼神蘊含著一種生發於自信而不是同情心的和善,鬚髮濃密但修剪齊整,穿著翻領米白色襯衫和卡其色山地軍褲,比身後的所有人看起來都整潔幹練。他們在攤位面前站定了。領頭看了看傅寶雲,在她避開眼神之後,轉向了傅長松。
「吃點什麼?」傅長松抬頭,掃了一眼眾人。
「老闆,位子不太夠啊。」領頭身後的另一男子說。
「先坐下幾個,其他人等一下唄。你們點好菜,等該上的時候就會有座位了。」
單占一張桌吃炒粉的人,忽覺光線被遮擋了,抬頭發現了這一群,趕緊把剩下幾口扒完,掃碼結帳,速速離開。餘下一桌人,本來在高聲聊感情挫折,回頭打量了一下,把椅子挪得朝桌子更近一些,埋頭默默進食。
「去對面拿幾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