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旁人说出口。
而对面的心理医生耐心地陪伴着那份沉默。
几次以后,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主动说:“贺先生,我认为,其实你不需要我的安慰或开解。”
“你唯一的问题就是沉默,所以你最需要的是把一些话说出来。”
“或许,不是对我说。”
可贺霄最该说对不起的人,已经消失了。
直到那些暗沉的蛛网被拽到阳光下,直到弱小的猎物被沼泽无可挽回地吞没,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,他没有那么恨那个从小就追在自己身后喊哥哥的人。
贺桥是无辜的,盛小月也是。
他们唯一做错的事,是来到了这个布满积尘的家里。
由他一个人布下的积尘。
很久以前,天真美丽的母亲让小儿子在餐桌边老实坐好,同他讲道理:“哥哥年纪比你大,所以应该比你多吃一倍的鸡翅,记不记得什么是多一倍?”
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小儿子格外听话,认真地竖起手指:“记得,就是三个和六个。”
而另一个要年长许多的儿子,笑着摇摇头:“没关系,让他吃吧。”
年幼的贺桥很倔强:“我只吃三个。”
一旁的贺淮礼笑得开怀:“那么多鸡翅,不止九个,你们俩想吃就吃。”
“不行,哥哥吃六个,我吃三个。”童音稚嫩却坚定,“其他是爸爸妈妈吃的。”
那时已走进黑暗的贺霄,每每回想起类似的场景,只觉得自己的童年与青春被挥之不去的明亮阴影所笼罩。
他刻意扭曲了那些明明很真挚的爱。
好像这能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。
始终一言不发的贺霄,最后一次去心理医生那里时,终于开口。
他问了一个问题:“什么是真正的死亡?”
“我是心理医生。”对方笑着说,“所以我的答案是……”
“被遗忘。”
口吻轻松的答案烙印在凝固了太多年的空气里。
他怕那个短短一生里很少能尝到鸡翅滋味的母亲被遗忘。
被那些太过明亮美好的阴影彻底覆盖。
盛小月和他的亲生母亲那么不一样,可她们都一样地爱他,让贺霄仿佛见到了离开多年的母亲。
只是他从不曾承认过,因为那像是一种对母亲的背叛,真正的背叛。
他不敢承认这一点,不敢像贺淮礼那样,同时承认这两个女人的存在。
他怕自己是最后一个记得母亲的人。
死亡不是真正的告别,遗忘才是。
所以在那个寻常的下午,贺霄走进父亲的书房,看见那两个从原先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拿回来的相框。
一个相框里是八年前拍下的全家福,刚满五十岁的贺淮礼身边是笑盈盈的现任妻子,还有两个眉眼隐隐相似,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儿子,一个斯文内敛,一个热忱率真。
另一个相框里是三十年前拍下的全家福,尘土飞扬的街边小店,简陋招牌下衣着朴素的一家三口。
贺霄从来没有主动拿起过这两个相框,直到今天。
他走近了,手指触到略显冰凉的相框,才发现玻璃镜面上没有一丝灰。
两个相框全都干干净净的。
有人每天都记得要擦去灰尘。
贺霄怔怔地站了很久。
唯一错的人是他。
接下来,他转身离开书房,找到一无所知的父母,对他们坦诚了那个不堪的自己。
他说了对不起。
尽管有人再也听不见这句对不起。
坦白后的贺霄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住在家里,他主动搬去了酒店。
司机替他将出差时带回来的纪念品和特产,送回那间他很少再去的房子,一次又一次。
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逝去。
贺霄不再需要休息日,每一天都在工作,开会、视察、出差、谈生意。
他过得异常忙碌,但辗转于不同城市的酒店房间中,反而重新拥有了睡眠。
他好像本来就不该有家。
盛小月很久没有跟他说话,不曾回复他发去的任何一条节日祝福,不再打电话问他出差的那个城市好不好玩,也不再听着肥皂剧的伴奏,八卦地问他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。
他感到一种被遗忘了的落寞。
后悔之余,贺霄也有一丝庆幸。
至少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