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。
“为什么不过?”
正凝视着镜子的人轻笑一声。
空气霎时陷入静寂。
过了许久,就在贺桥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,突然听见一个轻盈而详细的答案。
“因为我很喜欢在这间房子里最后过的那个生日。”他说,“不想用其他生日覆盖掉。”
这是可以继续往下交谈的语气。
贺桥问:“小时候?”
“五岁那一年。”
五岁之后,他们搬去了后来住的那个家,搬进了更大更好的房子,未来也越来越好。
可是那些曾经美丽的幸福,都毁在一意孤行的他手中。
透过镜面的反射,贺桥的目光望进那双忽然暗下来的眼睛,便不再问了。
他收回手,放下梳子,准备退出这段过分靠近,以至于稍显逾距的距离。
“染完了。”
可池雪焰却蓦地转过身来,直直地与他对视。
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复杂情绪,好像陷进一场美得不可方物的万里长梦,晶莹剔透的旧梦在游离的神思中骤然流泻而出。
“那天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,不想庆祝,只想在家看电视,周末一整天都是动画片,可他们非要带我去游乐场。”
“其实是他们俩想去玩,拿我当掩护,但到后来,我也玩得很开心,虽然很累,累得我一到家就躺进沙发,想睡觉。”
贺桥静静地听着,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、新鲜雀跃的回忆。
“但他们又叫我吃蛋糕,我不想吃,我爸硬是把叉子和蛋糕盘塞进我手里,我打不过他,只好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吃一点。”
“所以我吃得……不,我睡得整张脸都沾满了奶油,半梦半醒的时候,觉得脸上黏糊糊的,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。”
“结果我看见我爸正蹑手蹑脚地把相机递给我妈,我妈要给我拍照,她憋着笑,不想吵醒我,我爸在旁边看着,突然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颊。”
“相机抖了抖,拍歪了,气得她立刻转头瞪回去,然后,我彻底睡着了,大概是笑着睡过去的——到最后,我又很喜欢那个本来不想吃的蛋糕。”
化学试剂一点点渗进脆弱的发丝,沉湎于回忆的人也一点点从万里长梦中醒来。
“我喜欢那个生日,也喜欢那张照片,虽然我出现在画面边缘,样子也很模糊。”
最后,池雪焰轻声说:“不会再有更好的生日了。”
他难得向贺桥如此耐心地讲述一个决定的原因,如此详细地提起一段遥远平淡的往事。
而贺桥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复原那个洋溢着笑声的夜晚。
因为他曾经偶然见过这张照片,它被池雪焰放在一个抽屉里。
空空的抽屉里,只放着这张装在相框里的照片,此外是不见光的一片黑。
所以,他每一次路过武术馆旁,想象二十多年那个小男孩时,都以那张模糊的照片作为蓝本。
所以,他认真地附和了对方的决定:“嗯,不过生日了。”
外加一个多余的问题。
“那天是什么蛋糕?”
“栗子蛋糕。”
“你爱吃栗子?”
“大概吧,以前我妈下班回家,经常会带一袋糖炒栗子给我。”
多余的问题到此为止。
在池雪焰离开浴室后,贺桥俯身洗手。
掌心沾染的深红斑点没能完全洗净,要等时间将它褪尽。
但不重要。
贺桥走出浴室,看见等待头发上色的池雪焰正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,旁边放着那份事关重大的纸质文件,他依然没有翻开,毫不在意。
他显然不想弄脏那张平日里经常懒洋洋窝上去的旧沙发。
等洗掉染发剂,再过几天,头发彻底固了色,池雪焰又会重新回到那张沙发上。
那张曾拍下过珍贵照片的沙发。
贺桥久久地想象着二十多年的那个生日夜,那个陷在柔软沙发里一脸奶油的小男孩。
在这种想象中,空气里飘荡着幸福绵长的幻觉,像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后一丝甜美,连他原本厌恶的奶油都变得香甜。
一直不曾脱下大衣的贺桥走向玄关。
“我出门一趟。”
不是去办池雪焰交给他的正事。
池雪焰循声望来,看着他穿鞋。